【刘震云】:《一九四二》是一个调查体的小说,而且我和《一九四二》的相遇是非常偶然的,因为它并不在我写作的规划里面,我总是觉得,一个作者有自己的命运,一个作品也有自己的命运,这个作者和作品的相遇一定具有极大的必然性,但也有偶然性,那是因为1990年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钱钢,他写过《唐山大地震》,他想编一个中国的灾难史,但是没有从春秋战国编起,是从20世纪编起,1942年就发生过饿死300万人这个事,当时我对300万人没有概念,因为一个人的死是生命的去世,300万人是一个数字,一对数字不会有太多的概念,进行了一个比较,就是说,像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,波兰有一个集中营,就是纳粹迫害死的犹太人是一百万多一点,等于1942年有三个集中营,这个是有震撼的。当然,当我回去再调查的时候,我发现比这个更震撼的是当时的亲历者,包括他们的后代,就把这个事情忘了,遗忘了,有时候比记起对你的冲击力还大。
两种情况,一种是这个事情不重要,还有一种就是这种事情是重要,但是发生的太频繁了,家常便饭,问你一个月之前中午你吃的是什么,你能回答上来吗?回答不上来,家常便饭,但是你一个月之前吃的是老虎肉,你肯定记得,当这种灾难像家常便饭一样,确实他就遗忘了,我觉得这个事比300万人还要重要。再接着往下探究,像1942年并不是因为旱灾,而是因为战争,因为政治,因为中国是一个特别贫弱的国家,从18世纪初开始就是一个特别贫弱的国家,到1942年,积贫积弱已经达到了顶点,因为中日战争发生在1931年,就是九一八事变,日本利用九一八事变占领整个东北,接着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,占领整个华北和华南,中国凡是有工业的地方,凡是富庶的地方,日本军力基本上全部占领了。但是在这种情况下,中国政府一直没有对日本宣战,什么时候对日本宣战的呢?是1941年11月9号,那是因为11月7号发生了珍珠港事件,8号美国宣战了。就是说,一群流氓闯到了我们家里,整天在烧杀掠抢,我们不敢说,我跟你打一架,就是来一巴掌躲一躲,可见积贫积弱到什么程度了。这个时候,一个地方出现旱灾,它确实不是个重要的事。他每天看的是美国人的脸色,英国人的脸色和俄国人的脸色,如果不靠他们的援助,我们打不了这场战争。所以,最大的智慧就是准备把河南抛给日本,就是你们占领军占领灾区,在政治争功之中,河南人给死掉了。如果到这个时候能写出一个很好的作品,比这更重要的是面对死亡,我们河南人采取的是什么样的态度,就是难民自己,自己面对自己的什么样的态度,你想成欧洲的民族,包括美国,谁让我死的,我们为什么要死,我们留下的最后一次幽默。
这是小刚一直想拍《一九四二》的关键的因素。因为一开始他说要拍《一九四二》,我首先是不同意的,我不同意是说这是个调查体小说,没有电影元素,拍电影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,要有几个主要人物,要有起承转合的故事情节,这些都没有看过这个小说就知道,它就是一个调查体的材料,材料的总结,没有人物,没有故事,为什么要拍?这个事情就放了,一放六七年,他又要拍,每一次都要拍,他引起了我的思考,我说这个导演为什么非要拍这个东西,他一定看到了电影元素之外的东西,看到了比电影更重要的东西,那可能就是这个态度。这个态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,大家看了电影以后就会特别特别明白,那是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生活的角落,都有被遗忘的角落,恰恰是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隐藏着这个民族的历史,恰恰是最黑暗的角落里会散发出这种人性的微弱的光芒,是这个微弱的光芒,而不是别的照亮着我们民族的未来。